▍文 邓益辉
▍来源 民主与法制时报
在郴州市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死刑犯周龙斌想起了自己生活的村庄。在那儿，他从小都没有吃饱饭，直到村里人沿着上山的路，找到了“三十六湾”——在郴州充满传奇色彩的那个山窝，周龙斌以及村庄里人们的命运都被改变。
三十六湾矿区，位于湖南省郴州市临武、桂阳、嘉禾三县与永州市蓝山县交界处，地势偏僻但矿产资源丰富，锡、钨、铅、锌、铜、钼等9类22种有色金属矿产遍布周边48平方公里。
周龙斌在会见笔录里回忆，1996年他与同村人开始采矿，而头脑灵活的他很快学会了选矿技术和机器设备维修，并自主设计了空中索道，开办了一家综合选矿厂。周称，“为了办选矿厂，我整月睡在山洞里，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短短几年，三十六湾矿区出现了四五十个矿山。其中，具备开采证的只有3个，其中一个便属于周龙斌。
在郴州矿业野蛮生长的那段时期，财富增长的速度超出众人想象。周龙斌只记得，“赚10万块，我就给村里搞了水塘。赚几十万时，给村里修了水井。赚上百万时，我也出钱，村里通了水泥路。”
到2003年，周龙斌已是三十六湾10家矿业公司的大股东，并当选郴州市政协委员。“临武县首富”的名号戴到了他的头上，风光无限。
可是，就在那年年底，“天湖爆炸案”发生。警方的破案报告将时间精确至2003年12月23日上午9时50分许，“郴州市天湖大酒店门口发生爆炸，当场炸死2人。”
周龙斌被卷入此案。刚刚爬到财富巅峰的他立时坠落，命运陡转。
据民主与法制社记者了解，2014年10月份，周龙斌被二审法院判处死刑，目前刚刚进入最高法院死刑复核程序。此前，“天湖爆炸案”主犯苏加利已于2010年9月15日被执行死刑。
无论周龙斌是生或死，历经12年跋涉，“天湖爆炸案”大幕将落。
经历了矿业整合的三十六湾，如今一片寂静。（邓益辉摄）
一审宣判引发混乱
2012年8月1日上午，湖南省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天湖爆炸案”公开一审宣判。包括受害人和被告人亲属，以及众多媒体人士在内，约150人到庭旁听。
周龙斌被4名法警押送进法庭，他唇上蓄着胡须，平头浓眉，面无表情。
这是目前为止，周龙斌定格在公众回忆中的最后影像。此后，该案未再见诸报端和网络。
据一审宣判时到场的人士回忆，判决书长达43页。
法院审理认为，被告人周龙斌在实施“药功”未达到杀害被害人的目的后，与同案人苏加利商定用爆炸等其他方法杀害周兵元。苏加利在公共场所采取爆炸方式将被害人周兵元杀害。案发后，被告人周龙斌按承诺给付了同案人苏加利巨额酬金。
该案中，“药功”字眼反复出现。据了解，其在郴州地区指的是类似于诅咒、蛊毒之类的迷信活动。周龙斌的辩护律师邱兴隆认为，“药功”是一种迷信，完全不同于爆炸、投毒等直接加害行为。
法庭认为，周龙斌未能提供公安机关对其刑讯逼供的证据，不采纳其辩护律师提出的非法取证的辩护意见。另外，辩护律师邱兴隆认为此案“只有苏加利一个人的供述，是孤证，孤证不能定案”，此意见亦未得到法院认可。
法院认定，周龙斌是“天湖爆炸案”的主使者，以爆炸罪判处周龙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该案另一被告人周辛平，在一审中因犯窝藏罪获刑五年。同时，法院判决周龙斌与爆炸案实施者苏加利需赔偿周兵元家人43万余元。
据《潇湘晨报》当时报道，审判长问周龙斌对判决结果是否有异议，周龙斌拿起前方的话筒回答道：“有异议！我要提起上诉。”
接着，周龙斌还询问法官：“我可以说几句吗？”得到法庭同意后，周龙斌说“天湖爆炸案”跟自己毫无瓜葛，并认为起诉书有三个地方不属实：“一是‘药功’的事不是我预谋；二是我没有拿过3万块钱，给人去买爆炸装置；三是说我案发后出了钱，我至今都没有出一分钱。”
周龙斌在一审法庭上的这些发言，在当时长篇累牍的各种报道中，几乎是他所有的声音。
据现场人士还原，周龙斌此言一出，全场惊愕。受害人周兵元的妻子和亲属纷纷指责，甚至辱骂，双方家属发生推搡，庭内一片混乱。
曾经的天湖大酒店如今已重建为一处商业综合体。（邓益辉摄）
遥控爆炸两人殒命
真正的混乱自一场爆炸开始。
2003年12月23日上午9时50分许，郴州天湖大酒店前坪一声巨响，地面上炸出一个半米见方的坑洞，爆炸冲击波甚至将距离60米远的房屋玻璃震碎。
酒店对面一位唐姓业主对此记忆清晰，当时他正在店里招徕生意，“突然外面的一声巨响，震得我手上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他看到酒店门前升起了一团浓烟，酒店一楼和楼顶墙面的玻璃碎片像雨点般洒落一地。
10分钟后，郴州市公安局北湖分局接到报警，立即赶到现场。
据警方的现场勘查笔录显示，现场发现两具破碎的成年男尸，均被震飞至炸坑20米远开外。
在天湖大酒店正门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汽车坡道。东侧坡道发现第一具男尸，尸体头面部较为完整，躯身及双腿完全缺损，尸体处地面上有血迹。
而在西侧汽车坡道的南侧停车坪地面上，另一具尸体面部、胸腹部及四肢均有缺损。该尸体衣服上粘有一块电路板，一小块芯片碎片，三片碎塑料及一块标有“现代”车标识的金属片。
警方现场调查，有人认出了死者之一就是周兵元——郴州临武的一名矿老板。警方勘查后判断，这是一起报复性质的杀人案，杀害对象正是周兵元。根据警方分析，很有可能是有人用遥控器引爆了炸药，炸死了周兵元及另一名死者。
案发后第二天，郴州警方在临武县查得，另一名死者名叫陈建文。
庭审笔录显示，现场目击者黄炎兵称，2003年12月23日上午8时许，在北湖公园北门附近，一个30多岁、1.68米左右、身材较瘦的男青年，背着一个崭新的帆布旅行包，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男青年便是陈建文，临武县岚桥镇古山村二组人，其身有前科，曾因犯盗窃、抢劫、破坏电力设施罪被判刑8年。
而在陈建文不远处，还有一个50岁左右、身高1.65米左右、方脸、体型较胖的老头，身着一袭黄灰色西装。胖老头名叫苏加利，湖南临武县土地乡人，曾因盗窃罪判刑3年。
爆炸案发生后，苏加利失踪。警方侦查后认为，苏加利很可能就是遥控爆炸案的实施者。2004年9月6日，苏加利在郴州桂阳县落网。
苏加利归案，案情却继续升级。根据他的供述，2004年9月11日，警方在临武县将周龙斌抓获。
据苏加利被捕后向警方供述，2002年10月左右，周龙斌听朋友说，有人要用“药功”杀害自己。周怀疑此事为周兵元幕后策划，于是辗转找到苏加利，让苏雇人用“药功”搞掉对方。但苏此后多次尝试，并没有成功。为此，周龙斌多次付给苏加利酬金，累计数万元。苏加利便提出可用遥控爆炸搞定此事。
根据周兵元家属的回忆，清晰地勾勒出他死亡前的活动轨迹：
当天上午９时30分左右，周兵元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称是临武县公安局看守所所长的侄子，自己的钱包丢了，没有路费钱回家，要周兵元来汽车总站南侧的天湖大酒店借给他100元钱。
周兵元和看守所所长虽是朋友，但莫名的电话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异样。他给在临武县公安局工作的弟弟打了个电话，问那个所长的电话，顺便核实一下真伪。但不巧的是，他的弟弟正好下乡，电话簿没带在身上。周兵元将信将疑，还是去了。
据各种司法文书表述可还原爆炸时的场景：
当天周兵元驾驶牌号为湘LA0999黑色现代轿车过来，停在天湖大酒店停车坪内。此时，苏加利便打手势示意身携炸药包的陈建文越过马路，接近该车，准备把炸药包放在车旁。陈建文走近周兵元后，只讲了两三分钟。苏加利看陈没有把炸药包放在地下，但“机会难得”，于是就用遥控器引爆了炸药。
三十六湾矿业整合时张贴的政府通告，如今整合已全部完成。（邓益辉摄）
暴利伴随死亡威胁
周龙斌被捕的消息，让周兵元家属更认定了自己的判断——案发当天，接到噩耗后赶往现场认尸的路上，周家兄弟便对周龙斌心生怀疑。
周兵元与周龙斌同是临武县万水乡井头村人，两家咫尺之隔。井头村是大村，两千余户人家都姓周，别无外姓。在老人们看来，这个村“一个祖先，是一个大家庭，几百年和睦相处”。
两人一同开始创业。村庄里的老人家说，井头村最早的两辆私人拖拉机，便是周兵元和周龙斌买来的。周龙斌被捕后，在警方讯问时也常提到，“1997年前，我们还是朋友，关系蛮好的。”那时候，周兵元还会去周龙斌家打牌。
1996年，周兵元与周龙斌先后进入三十六湾开矿。
周龙斌参股买下的第一个矿——“小安”矿，与周华元家的“双元”矿紧挨，两矿打穿后出现一片争议地带，双方曾因此订有协议，相安无事。
据周龙斌的讯问笔录显示，1997年8月31日，双方在挖穿的矿道发生了争执，最终引发肢体冲突、械斗。周龙斌的工人被打伤，而周兵元的弟弟周康元“两根肋骨完全骨折，右腿横断性粉碎性骨折”。
当时，“掠夺式开采”在三十六湾随处可见，背靠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大矿大开、小矿小开、有水快流”。因矿产资源纠纷，群体性械斗和群死群伤事故，在这里时有发生。
周兵元的大哥周华元怒不可遏，第二天带上数十人，来到小安矿，逼着周龙斌等众股东凑了17万元现金，作为弟弟的医疗费。
两家随后互相告状，一个告对方故意伤害，一个告对方抢劫17万元现金。公安机关随后介入调查，周龙斌方打人的工人被拘，而周华元也被警方带走，接受调查。双方因此结怨。但之后几年，两家并没有大的冲突。
在那个年代，以周龙斌为代表的矿老板身边，暴力与暴富始终是一对“亲兄弟”，他们必须为身边可能出现的死亡危机，而时刻防备。
2000年3月12日晚，周龙斌在自己的三菱车底盘下发现一个白色薄膜袋，里面装着成捆的炸药。警方发现，这是用两个BP机连接成的遥控爆炸装置。
案件主犯周继平随后被捕。据他供述，因与周龙斌争夺三十六湾地区一个窿道，却因欠款拒不履行法院判决罪被判刑。周继平怀疑是周龙斌背后捣鬼，于是起了报复之心。
据周兵元大哥周华元介绍，因周继平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周龙斌怀疑是他指使。“但这件事司法机关已有定论，根本就不是。”周华元说。
周兵元家人同样不能幸免死亡的威胁。1999年，周华元老家房屋两次被人投放炸弹，大量门窗和家具被毁。2000年的一天，晚上7时许，周华元老家两层楼的房顶被人炸开一个直径达一米的洞，所幸并未造成人员伤亡。2002年11月下旬，周华元在郴州被两个不明身份的人连砍八刀，他的背部、头部至今仍能看到一道道清晰的刀痕。2003年10月8日，周兵元兄弟家的小百货店，发生了一场离奇大火。警察在现场鉴定，纵火者使用柴油行凶。三天后，周家一台牌号为湘LA0813的战旗吉普车被人砸烂。
周家兄弟逃过数劫后，“死神”却发出一声炸响，降临在周兵元身上。
围堵省委案件重查
2004年9月12日，周龙斌被刑事拘留；10月15日，周龙斌被执行逮捕。为防止泄密，警方将周龙斌化名“许建民”，羁押在益阳市沅江县看守所。
然而，案情的发展出乎了周兵元家属的意料。据记者了解，2005年11月郴州市检察院召开检委会，先后两次研究周龙斌案，检察院公诉科提出了存疑不诉处理意见。11月10日，郴州市检察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符合起诉条件为由，对周龙斌作出《不起诉决定书》，周龙斌被羁押一年后重获自由。
得知消息，周兵元的大哥周华元立即赶到郴州市检察院，质问检方为何放走周龙斌？郴州市副检察长陈瑶云认为，释放周龙斌有两点理由：第一，羁押期限已到，继续关押周龙斌属非法；第二，此案证据不足，郴州检察院要求公安机关继续侦查。
周华元指责郴州检方“鸡蛋里挑骨头”，并与陈瑶云激烈争吵。
异常失望的周兵元家人决定用自己的方法，不惜一切代价来解决问题。
2005年10月14日，他们曾组织近百人每人胸前佩戴白围裙，举着条幅到北京上访。据周国元说，当时考虑社会影响而取消了游行，第二天还是决定选派几名代表先后到最高检察院、公安部等处递交上访材料。
上访人员返郴后，于是每隔10来天便派人赴省城边上访，边打听案情处理结果。但每次都是无果而归。
2007年1月28日，湖南省两会即将开幕。当天早上，周兵元的大哥周华元及堂兄周国元，率领周氏兄弟和村民150多人聚集到省委大门前，打出8条横幅，为弟弟周兵元被炸死案喊冤，请求严惩天湖爆炸案的真凶周龙斌。
当时，“郴州腐败窝案”已呈爆发之势。原郴州市委书记李大伦、纪委书记曾锦春先后被立案调查。而坊间流传着，周龙斌被放是因为身为郴州市政协委员的周龙斌，是曾锦春的“干儿子”。不过，此事在曾锦春案的查处中，未能得到印证。周龙斌亦在死刑复核期间通过律师发声，称他与曾锦春并无瓜葛。
可是，“村民围堵省委大院”的举动，还是震惊了湖南省主要领导。当天，湖南省委高层领导对此即作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认真做好信访疏导接谈工作。
如今，40多名当时参与围堵的村民联合署名，还原了当时的情况：头一天晚上，每人领到了200块钱，被大巴车从郴州拉到长沙，安排在附近的酒店住下。“我们不明真相，是受人指使，不是出于我们的真实目的，我们强烈感到被人利用了，当成了有些人的工具。”一名参与的村民说。
天湖爆炸案的案情因此事而迅速扭转。2007年2月2日，湖南省检察院向郴州市检察院发出《纠正案件错误通知书》，认为周龙斌等人涉嫌以爆炸方式故意杀人，基本犯罪事实存在。
2007年2月17日，周龙斌成了公安部A级通缉犯。郴州市检察院副检察长陈瑶云涉嫌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潜逃，于3月中旬被捕。另一副检察长徐望实被捕。郴州知名律师黑子林因在周龙斌案中涉嫌介绍贿赂被捕。
伴随着“郴州腐败窝案”的雷霆整肃，“天湖爆炸案”涉案众人受到严惩：2008年5月16日，苏加利因涉嫌爆炸罪被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后经二审维持原判、死刑核准等程序后，2010年9月15日，苏加利被执行死刑。陈瑶云涉嫌受贿罪、徇私枉法罪，被判无期徒刑；徐望实因涉嫌受贿罪、行贿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2011年7月29日，潜逃多年、改名换姓的周龙斌在湖北十堰市房县被捕。
曾经的天湖大酒店如今已重建，成为一处商业综合体。（邓益辉摄）
富豪死囚血书鸣冤
2012年8月，周龙斌一审因爆炸罪被判死刑。周龙斌随后上诉至湖南省高院。
湖南省检察院二审时提出，对周龙斌应以故意杀人罪定罪。
最终，湖南省高院采纳了检察院的建议，认定周龙斌为报复周兵元，重金雇佣苏加利请人实施“药功”谋害周兵元，致周兵元被苏加利用遥控爆炸手段炸死，周龙斌的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周龙斌在与苏加利的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为主犯。
2014年12月20日，周龙斌被认定为“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随后，按照程序，周龙斌被递交至最高法院进行死刑复核。
2015年12月4日，周龙斌突然在被羁押的郴州看守所里写下了一份血书。民主与法制社记者看到，血书只有一句话：“五载铁窗含血泪，冤情何日见苍天！”
据了解，自2015年4月起，周龙斌的代理律师李逊先后向最高法院提交了三份不同的《关于周龙斌故意杀人一案不应核准死刑的律师意见书》，建议最高人民法院“裁定不予核准死刑，并撤销原判，发回重新审判”。
律师李逊提出，二审判决认定的“周龙斌雇佣苏加利以爆炸或同等性质的手段杀害周兵元”这一关键情节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所依赖定罪供述有非法取证的可能，且事实上部分被二审法院排除。判决所依赖的苏加利供述系孤证，且已当庭翻供，“一份死刑判决，所依赖的仅为不断反复的同案书面供述，显然不符合证据确实充分，足以排除合理怀疑的刑事诉讼证据标准。”
李逊认为，无论是在周龙斌案还是苏加利案，两审法院均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周龙斌对于以爆炸的方式杀害周兵元主观不明知，爆炸行为的策划、筹备、实施是苏加利伙同陈建文完成的。
在最近一次的律师会见笔录中，周龙斌依然坚持自己一审宣判时表达的观点。
周龙斌说：“我和周兵元家有矛盾，但我绝对没有杀人的想法和勇气。我和周兵元从小也是朋友，我有什么理由要他的命啊，我和他是朋友，还是亲戚。就因为一个‘药功’的借口，被苏加利骗了命，坐了牢，我们两方都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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