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无罪》海报
▍文 仲若辛
▍来源 公众号仲若辛
根据张氏叔侄冤狱平反经历改编的电影《无罪》悄然上线，低调得没有任何仪式。影片拍好两年，中间甚至还到美国拿了一个休斯顿电影节奖，但一直没有公映。据说这两年来，他们在等一个节点，等一个情境适合的天气。不过，两年来的形势一片大好，有领导说我们已经基本杜绝冤案了。所以，没留下这个空档。总不能任由它在库里发霉吧，就这么，在网上悄悄地来了。
影片再现了原新疆石河子市人民检察院检察官张飚、律师朱明勇，历时多年，为浙江张高平、张辉叔侄二人冤案平反的过程。影片的原型人物，检察官张飚，已经退休；著名刑辩律师朱明勇，还奔波在为他人辩冤白谤的路上。有人说不应该让尤勇演朱智勇，应该让张嘉译演。我倒是觉得，陈佩斯演，至少头型更像。一颗白亮亮的充满智慧的脑袋，走在月黑风高夜，多酷。
现实版的检察官张飚（左）和刑辩律师朱明勇（右）
《无罪》首次以冤假错案平反为题材，似乎具有“破冰”意义。选取张氏叔侄案题材，应非偶然。毕竟，张氏叔侄案平反在司法进程中具有标杆作用。此案以后，三十多个重大命案得到平反，领导说得对，我们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冤案平反需要勇气，把他拍成电影，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影片导演董玲说，承受如此敏感的题材的意义在于，大家是否有勇气直面自己观念和方式的内伤和瑕疵，并示之于人，纠正和剔除谬误，还原真相。
影片中的东州女警其实就是杭州女警聂海芬。影片较为温情地展示了她带队辛苦破案的过程。一群警察深夜吃方便面、吃队长亲手做的红烧肉，等等。画面虽然没有再现刑讯逼供的场景，但还原了聂海芬破案后接受电视采访发表“无懈可击”的名言的真实场景，还原了她因侦破张氏叔侄案而立功受奖的鲜花奖杯场面。
电影里“无懈可击”的桥段，显然来自2006年CCTV对“神探”聂海芬的正面报道。在这篇《无懈可击聂海芬》的报道里，聂海芬被称为杭州市政法界“三大女杀手”之一，即公安局预审大队的女队长、检察院批捕处的女处长、法院刑庭的女庭长，这三名女性的工作可以将一个杀人犯处以死刑；聂海芬率领的预审大队，95%都是高大威猛的小伙子，民警们这样形容聂海芬队长和队员们的关系，一只羊和一群狼，说聂海芬是披着羊皮的狼，而队员们是披着狼皮的羊！
狼羊之说，显然是以玩笑言词褒扬神探。是狼是羊，事实得看另一面。2013年4月9日《新民周刊》，以《聂海芬的另一面 张高平讲述聂海芬刑讯逼供详情：就是江姐也受不了》为题，报道了张氏叔侄对刑讯过程的回忆。
报道说，张辉自2003年5月23日到案后，一直被非法关押在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分局办公室，直到5月29日才被移送看守所。后来被视为张辉犯罪的主要证据的认罪口供，正是形成于5月28日。张辉回忆，非法关押期间，他被“抽耳光、蹲马步、拳脚相加”，警方基本不给吃喝、不让睡觉。为保证他不被饿死，偶尔给一口警察吃剩的饭菜，“就是江姐也受不了”。
侄子认罪20多天后，叔叔栽在了牢头手里。张高平说，在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分局刑侦大队，警察在他的鼻孔和嘴里插满万宝路香烟，命令他不许用手，要让香烟自己灭掉，“如果烟灰不一样齐都要打我，我受不了不抽了，他们干脆把我按在地上，脚朝天，把嘴巴封住，把矿泉水灌到鼻子里去。”被折磨7天7夜也没认罪的张高平被送到了浙江省公安厅看守所。
“一进去牢头就打我，嫌我破坏了他吃饭的心情，还给我立规矩，说老大上厕所，我都要面壁跪下，每天早上让我朝东南方向拜菩萨。”在被提审六七次之后，牢头逼迫张高平抄写了一份认罪材料，材料竟包括张氏叔侄强奸致人死亡的过程和细节。为了留下被逼认罪的证据，张高平把牢头写好的稿子撕下了一页藏了起来，不想后来被“公安厅来的大官”骗走后，又遭牢头一顿毒打。张高平回忆，那一次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流满地后，牢头并未罢手，命令他在没有蚊子的监房里打死50只蚊子才能睡觉。
以上这些情节电影里都没说。张高平所说的“牢头”，就是警方安插在监室里的狱侦耳目袁连芳。在电影里，他的名字叫袁芬芳。
电影《无罪》剧照
女神探聂海芬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小说《蛙》里面的姑姑形象。莫言在这部小说里，以数十年中国农村计划生育史为背景，讲述了姑姑这样一个女赤脚医生的故事。
其实姑姑原来不是他人所称的“夺命瘟神”。在计划生育政策之前的1950年代，她是一位受当地乡村产妇敬爱与信赖的“送子观音”。她推行新法接生，以精湛的接生技术取代“老娘婆”的野蛮、愚昧的接生术。她曾性格开朗、为人果敢，对生命充满热爱，拥有为人所羡慕的爱情。她自认根正苗红，是英雄的后代、烈士的女儿。她为自己的出身倍感自豪。
但历经一次次运动痛苦洗礼之后，姑姑在计划生育工作中，完成了从“送子观音”到“夺命瘟神”的蜕变。她表现出强烈的责任感，心硬如铁，手腕强硬，成为庞大冷酷机器中的一颗忠实的螺丝钉。她对违规怀孕零容忍，连临近分娩期的孕妇都不放过。她一味执行死命令，不顾产妇的实际情况，最终导致王仁美、王胆、耿秀莲等产妇死亡。
姑姑是一个严格执法者。她执法必严，她违法必究，这一点似乎不可非议。但温情的缺失乃至人性的泯灭，带来的是人们对她的执法方式的谴责诟病。但她认为自己代表正义，她因理直而气壮，她说，“我不怕做恶人，总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使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在那样的气候里，姑姑以非人道的方式，完成了其明哲保身及自我价值的实现。当气候转变，扒屋牵羊控制出生的时代隐去，姑姑开始了反思与忏悔。退休那天晚上，姑姑醉酒后被青蛙撕扯衣服，在一片蛙声中她感到了恐惧。那些蛙声，太似于婴儿的哭声，成片的蛙声，让她不能不想起被她打掉的那些婴儿。她反省，她悔悟，她甚至让丈夫塑造泥娃娃供奉，以期获得内心的解脱。但那集救人与杀人、天使与魔鬼于一身的灵魂，几乎已经没有可能获得片刻安宁。
看完电影《无罪》，我想到了很多和姑姑一样的人。在这一轮的反腐大潮中，有那么一个站位无比正确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女纪委书记。她提出具体的反腐数量指标，她和女反贪局局长联手，白天把当事人带到检察院做笔录做录像，晚上把人带到纪委办案点上手段，如此反复终于搞定，以至于屁股坐烂在所不问。后来遇到了恪守端菜职责的女公诉人，接下来是一个不折不扣完整吃菜的女法官。四朵金花，一条流水线，案件终于做成。宣判时，当事人口出污言秽语，说她们婊子流氓之类的话，后来被我狠狠地批评一番。你为什么不相信姑姑呢？
造化弄人，正义总爱迟到。也许将来有一天，有人会写一部反腐电影，就叫《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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