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审判长却还在申诉的路上
2018年4月11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安徽涡阳“五周杀人案”，改判周继坤、周在春、周家华、周在化、周正国故意杀人罪名不成立，无罪。平反后，周在春跪在地上，高举无罪判决书痛哭。图/财新记者 萧辉
▍文 仲若辛
▍来源 公众号辩护人Defender
2018年4月11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再审发生在二十一年前的安徽涡阳“五周杀人案”，改判周继坤、周在春、周家华、周在化、周正国故意杀人罪名不成立，无罪。此前的2014年9月24日，安徽省高院在宿州中院开庭审理另一起十九年前的命案，“阜阳五青年杀人案”，2015年7月17日，法庭宣判张云、张虎等五名被告人无罪。
这两起重大杀人冤案均系阜阳司法机关出品，侦查人员、公诉人员、一审合议庭人员，均为同一拨人，一审的审判长，均为一个名叫巫继成的法官。世道轮回，这名前法官，已被判刑八年，如今正在申诉的路上。
“五周杀人案”，从无罪到死刑
1996年8月25日深夜，安徽省涡阳县大周庄发生灭门命案，周继鼎一家五口被砍，一死四伤。公安机关历经周折，将同村村民周继坤、周家华、周在春、周正国、周在化作为嫌疑人抓捕。这就是著名的“五周杀人案”。
“五周杀人案“开庭审理时，十几名证人全部推翻了之前的有罪证言，并控告公安机关在侦查阶段暴力取证和非法关押。五名被告人也纷纷表示受到残酷的刑讯逼供，之前有罪供述全系被逼出来的虚假供述，五人均有案发当晚不在案发现场证明。此后，因为“矛盾点多”，合议庭及审委会全体人员一致认为应判无罪。
就在审委会研究定下无罪结果之后的第二天，1998年10月16日，被害人父亲周继鼎在审判长办公室喝下一瓶农药，送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周继鼎自杀后，宣判停止，各级领导和机关开始了一些列的请示、汇报，批示等流程。参与本案批示的有当时的省委政法委书记、市委书记、市长、市政法委书等。完成各级请示、批示之后，1999年3月29日的第一次判决，结果发生了惊天逆转：本来确定无罪的判决结果，变成了两人死刑、一人无期徒刑，两人各十五年有期徒刑。从无罪到死刑，司法良知姑且不论，法官的心理素质，强大到超乎你想象。
全体被告人都提起上诉，安徽省高院撤销原判，发回重审。阜阳中院在另行组成合议庭重审后，将第一、二被告人的死刑立即执行改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其他被告人刑期不变。
被告人再次上诉，2000年10月，安徽高院作出了“留有余地”的裁定，维持了重审后的第二次一审判决，最终裁定，两人死缓，一人无期徒刑，两人十五年有期徒刑。就这样，经过四次审理之后，五名当事人被送往监狱服刑。
之后是艰难的申诉历程（此处省略一万字）。十八年后的2018年4月11日，安徽省高院再审宣判：周继坤等五人无罪。此时，距他们蒙冤被抓已经二十一年。
“五周杀人案”一审第一次开庭，辩方申请了十八名证人出庭作证，这十八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骚扰、威胁、利诱、殴打和非法拘禁，其中证人张侠、周杰、周在荣、周开慧四人因涉嫌包庇罪和伪证罪多次被刑事拘留，关押总时长将近两年。自侦查阶段起，安徽省多名律师为该案提供法律援助，但律师在履职期间多次受到公安机关阻挠，律师会见笔录不准带出看守所，当事人书写的关于被刑讯逼供的控告材料也不准带出看守所。随后参与本案辩护的安徽省著名律师，安徽省律师协会刑事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刘静洁被公安机关威胁抓捕，后经过省司法厅、律协和省检察院协调才得以保全自由。随后律师代理各被告人持续坚持上诉、申诉等工作，直至冤案平反。
或许是善恶有报，当年对此案做出批示的原阜阳市委书记王怀忠，后来升为安徽省副省长，但此后不久因职务犯罪被组织调查，2004年被执行死刑。
“阜阳五青年案”，戴罪十六年
“五周杀人案”发生前两个多月，即1996年6月初，阜阳市颍泉区王庄村也发生了一起命案，17岁女青年黄英遇害。1998年12月23日，时隔两年半，此案专案组成立。1999年春节前夕，搁置已久的该案忽然在不到两个月时间内火速侦破，张云、张虎等五名青年被抓。此后的三年，“阜阳五青年案”经历了三次一审，三次二审，共计六次审理。
巧合的是，“阜阳五青年案”和“五周杀人案”的侦查机关均为阜阳市公安局，公诉机关和审判机关均为阜阳市检察院和阜阳中院，两个案件的一审公诉人和一审审判长均为同一人，甚至连律师都是同一拨人。
“阜阳五青年案”审理期间，五名被告人均称遭遇刑讯逼供，有罪供述不实。张云说，审讯期间，他因受刑过重，还曾被以化名送往医院救治。卷宗显示，五名被告人屡屡被提至外县派出所审讯。张云在派出所一直做有罪口供，但一到看守所就翻供称自己冤枉；其余四人也一度在看守所翻供称自己未参与杀害黄英。不仅五名被告人，本案的两名关键证人——刘方军、张奇也控诉警方刑讯逼证。刘方军称，警察曾用枪抵住他的头说，如不交代，一枪打死，就说拒捕。
但他们还是等来了有罪判决。1999年9月，阜阳中院一审判决：张虎因土地纠纷，纠集张云、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将刘某杀害，行为均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张云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判处张虎、吴敬新、许文海、张达发无期徒刑。被告人上诉后，安徽省高院裁定该案“原判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阜阳中院重审。
2000年10月，阜阳中院第二次审理该案，认定的事实、证据和判决结果与第一次审理一致。上诉后，安徽省高院再次裁定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又一次发回阜阳中院重审。
2011年，阜阳市中院对该案第三次一审。此次审理虽然认定五人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但量刑比前两次一审大大减轻，判处张云无期徒刑，张虎有期徒刑十五年，许文海、张达发、吴敬新各有期徒刑十年。2002年，安徽省高院做出终审裁定维持原判，称原判“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确凿”。
幸运的是，案件得到了媒体充分关注。2014年9月24日，安徽省高院对此案开庭再审。2015年7月17日，戴罪十六年的五名被告人被法庭宣告无罪。
尚军、刘家义、张自民，三任院长均落马
两起冤案平反之后，人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安徽阜阳接连发生重大冤案呢？法院为何未能守住正义的最后一道关口？当年的阜阳中院院长今何在？答案是，三任院长均落马。
2007年1月31日，新华社曾以《阜阳市中院两任院长获刑 分别被判１３年和９年》为题发布消息，其中刘家义在任利辛县委书记、阜阳市中院院长期间收受贿赂，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张自民于2004年接任刘家义任阜阳市中院院长之后收受贿赂，被判有期徒刑九年。两天后的2007年2月2日下午，原阜阳市中院院长尚军（女），因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尚军、刘家义、张自民，前后三任院长连续主政阜阳中院十几年。公开资料显示，尚军于1992年1月至1997年8月任阜阳地区、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院长；刘家义1992年11月任阜阳地委政法委书记，1997年8月任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代理院长、党组书记，同年12月任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党组书记；张自民1984年起在阜阳中院工作，任一届利辛县法院院长后，转任阜阳中院副院长，2004年底任院长，直至2005年落马。资料表明，前后三名院长和两起冤案均有交集。
2005年，阜阳中院腐败窝案的盖子被全面揭开的时候，两起冤案的一审审判长巫继成已经是阜阳中院刑一庭庭长。当年和他一起落马的，还有阜阳中院副院长王建民、朱亚，中院执行庭庭长王春友、副庭长尚杰，经济审判第一庭庭长陈和平，经济审判第二庭庭长董炳旭、副庭长薛懿，刑二庭副庭长李先义，等等，总计十余人。
巫继成，前法官还在申诉路上
正义已然迟到，但究竟没有缺席。两起重大命案平反了，但这两起命案当年一审的审判长巫继成，如今却在申诉的路上。
巫继成提供给财新网的信息显示，2003年，他先是因受贿被“双规”，开始给他定的金额有十多万，后来认定的金额是9万多，他自己认为只有2万多。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强奸罪名。他认为，办案单位说他利用职务之便强奸猥亵了一名想给丈夫办假释的女性，还说他与一名少年犯的母亲发生关系，帮助她的儿子逃脱法网，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他说，“五周”的案件中，周继坤的弟弟周继锋因为不肯作伪证，就被公安强加了强奸罪，后来被证明强奸是子虚乌有的。
巫继成说他也遭遇了非法逼供。“公安要我承认，我不承认就不让我睡觉，我有高血压，最终被逼得没办法，他们给我一张白纸，我就按照他们写的照抄。我故意留了一个心眼，抄的时候，字间距拉得很大，而且在关键的情节表述时，我故意写错涂黑再写，我就是想表明这份供述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被逼的。”
2004年，法院认定其强奸罪和受贿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巫继成“一直不服，在监狱中申诉，出来后也一直在申诉，但是没有人理我，作为一个前法官，我的维权路也很难。我今年已经72岁，我不想背着强奸犯的罪名走完我的一生。我想要回清白，但也有点灰心。”
巫继成对申诉之“灰心”或许不是个例。“五周杀人案”洗刷冤屈用了二十一年，“阜阳五青年杀人案”则用了十六年。同一拨人炮制的这两起案件，无罪案情十分明了，被告人均在庭上反映遭遇刑讯逼供，张云、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等五名被告人甚至当庭脱衣展示刑讯伤情，但均没有得到法庭重视。两起案件的被告人，在服刑期间常年申诉，但均杳无回音。若非东方早报、澎湃新闻等媒体关注，正义抑或永久缺席。前法官巫继成的“维权路也很难”，似乎正在演绎另一场申诉路漫漫的轮回。
在2013年张氏叔侄案重审的法庭上，张高平对法官们说的一段话广为流传，“今天你们是法官和检察官，但是你们的子孙不一定是法官和检察官，如果没有法律和制度的保障，你们的子孙也可能被冤枉，徘徊在死刑的边缘。”而这些年一个个鲜活的案例证明，子子孙孙太久，轮回只争朝夕，或许就在当下。
作者简介：仲若辛，观韬中茂刑事辩护研究中心主任，北京观韬中茂（南京）律师事务所律师，南京市律师协会刑事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政法大学刑事辩护研究中心研究员，河海大学法学院兼职教授。工作邮箱：zhongruoxin@126.com。
延伸阅读
仲若辛：冤案罪魁祸首——警察刑讯招数365 只有想不到 没有做不到
参考资料：
1.财新网：《对话“五周杀人案”一审审判长：当年就知道是冤案》，2018年04月12日，http://m.china.caixin.com/m/2018-04-12/101233427.html，最后访问时间，2018年7月9日。
2.财新网：《蒙冤21年 安徽“五周杀人案”再审宣告无罪》，2018年04月12日，http://china.caixin.com/2018-04-12/101233255.html，最后访问时间，2018年7月9日。
3.江城晚报：《安徽阜阳5名青年杀人案再调查： 证人称被警察用枪抵头逼做假证》，2015年07月17日，http://www.sohu.com/a/23260204_115590，最后访问时间，2018年7月9日。
4.龙虎网：《三任院长"前腐后继"阜阳中院腐败案震惊全国》，2006年9月10日，http://news.sina.com.cn/c/2006-09-10/09289981713s.shtml，最后访问时间2018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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