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邱兴隆教授
▍来源 微信公众号醒龙法律人
以浙江张氏叔侄冤案为原型的电影《无罪》首映式已在新疆举行，相信以死刑错案为题材的首部大陆电影会给人以深刻印象。因尚无缘观看，不便对电影本身的立意、对人性与制度之恶的挖掘的深度及其可能产生的影响做出评价与预判。但由中国大陆死刑冤案被搬上银幕，我想起了两件逸事。
一件是1980年，西南政法大学作为内部教学参考，组织我们观看了日本电影《暗无天日》。随着时间的消逝，故事的情节乃至主人公的姓名等早已淡出我的记忆。但有一点已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终身记忆，即人是可能被国家错杀的！我不知道这对我后来提出死刑废止论产生过多大影响，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对“人头不是韭菜，割了不可能再长”的认识的起点。
在日本三原，一对老夫妇被杀。当地刑警四处缉凶，在笠冈的金波妓院抓获了凶手。他叫小岛武志，是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青年。当局怀疑这是结伙强盗杀人案，根本不听他的真实供词，反而一再严刑拷打，无奈小岛武志就诬陷了自己的朋友植村清治等四人。四人皆是失业工人，警察当局还是照样对他们屈打成招。根据口供，法院判处植村清治死刑，而对真正的凶手小岛武志则是无期徒刑。植村清治入狱后，妻子永井金子曾竭力奔走，还聘请了近藤律师为丈夫等人辩护。近藤律师在最后的辩护时，揭露了严刑逼供这一事实，并驳斥了警署所做出的荒谬结论。当被告和他们的家属都满怀信心，以为可以宣判无罪释放了，哪知法院惧怕警察势力，仍然判处植村清治死刑。
无独有偶，在去年的西南政法大学深圳校友会年会上，我应邀作为贺卫方教授的配角，与其同台演讲死刑错案的防止。在我发言时，我刚提到大学时看过的日本死刑错案电影，卫方兄即打断我的发言，脱口而出：“《暗无天日》”！我不知道《暗无天日》是否对卫方兄的死刑观的形成产生过影响。但我想，在我们都看过《暗无天日》又都主张废止死刑之间，应该存在不止一个契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暗无天日》以电影这一特有的艺术给我们的感染与震撼，是共同的。
另一件逸事是，2005年，作为法国“未来人才计划”中的一员，我应法国外交部的邀请，前往法国进行了为期15天的学术访问。按其所安排的行程，我有幸拜会了前法国司法部长巴丹戴尔先生，他因不遗余力推动法国在上世纪80年代初全面废止了死刑而被视为当代法国民族英雄。
罗贝尔.巴丹戴尔（Robert Badinter）是法国著名律师和政治家，生于1928年3月30日。
巴丹戴尔于1951年成为巴黎律师公会注册律师， 其名声一方面是与一系列著名案件联系起来的，如男爵昂颁案，部尔勒家族案，罗贝尔•布兰案和克罗索•科瓦桑案等； 另一方面是与为废除死刑而奋斗联系起来的， 他曾经是1972年被处决的布封和本坦斯案的辩护人，还是于1977年审判的谋杀儿童案被告帕特里克•亨利的辩护人。他坚定主张废除死刑，保护人权。他于1971年加入社会党。
他在弗朗索瓦•密特朗担任总统的第一个7年任期中先后在皮埃尔•莫瓦（1981年－1984年）和洛朗•法比尤斯（1984年－1986年）政府任司法部长（1981年－1986年）， 他使国民议会和参议院分别通过了废除死刑的法案，1981年10月9日第81－908号法律规定死刑应予废除。法国并于1985年12月31日批准加入《欧洲人权公约》关于废除死刑的第6号议定书， 从而完成了废除死刑的立法。巴丹戴尔在担任司法部长期间还进行了一系列重要的改革：取消国家安全法院和武装力量常设法院（1981年8月）； 废除“反对打砸抢”法律和将同性恋作为轻罪的规定； 取消监狱中设立的高度安全区； 扩大协会在追究反人类罪和种族主义犯罪中的诉权（1985年1月）； 他还提议研究和提交刑法典（拿破仑法典之一）修正案， 这项修正案虽经部长会议于1986年通过， 但由于1986年议会多数发生了变化，该修正案并未最后提交立法通过。他接着被任命为宪法委员会主席（1986年－1995年）， 并于1991年9月领导欧共体关于南斯拉夫问题的调解委员会。他现为参议员。他还在巴黎大学等地从事法律教学工作。
罗贝尔•巴丹戴尔是众多历史和政治评论文章和书籍的作者。 如《执行死刑》（1973年）、《自由、自由》（1976年）、《孔多塞——政治知识分子》（与其夫人伊丽莎白.巴丹戴尔合作）（1988年）、《自由和平等》（1989年）、《共和国监狱》（1992年）。罗贝尔•巴丹戴尔是法国废除死刑的象征，其回顾为在法国废除死刑而奋斗的历程的著作《废除死刑》于2000年获得费米纳评论奖。
在与巴老的交谈中，其问及我为什么主张废除死刑。当我开始如数家珍地说出我废止死刑的理由时，巴老打断了我的话，说：你说的这些，人家都说过了，关键在于，你怎么让人家按你说的去做！望着一脸茫然与无奈的我，巴老笑了，接着说，我知道，在你们中国，你要让人们按你说的去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为你所能为。比如：你们中国不是也开始曝光了死刑冤案吗？你不可以改编成电影，让普通中国民众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即他们都可能成为死刑冤案的受害人，从而成为你的死刑废止论的支持者？在我的沉默中，巴老接着说，我知道，要在你们的国家发行一部以死刑错案为题材的电影，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你可以写，我们可以在法国拍摄，然后通过互联网发行到你的国内……
在1956年拍摄的《暗无天日》在日本上演60年后的今天，在我与卫方兄等作为内参片观看《暗无天日》36年后的今天，在我领受巴丹戴尔先生教诲11年后的今天，以中国版的死刑错案为题材的《无罪》终于上演了。但彩色的《无罪》还会如黑白的《暗无天日》一样以黑白分明的两种色彩的强烈反差给我们强烈的震撼吗？《无罪》会给我们与我们的后代们以有死刑就会有国家的错杀的挥之不去的记忆吗？《无罪》会如同巴丹戴尔先生所期待的那样，成为唤醒中国人死刑意识的醒世大片吗？我期待着，但我只能并不乐观的期待着……
愿天下无罪，
更愿天下无冤！
附：
邱兴隆研究生同学、复旦何力教授
关于《暗无天日》的附议与解说
文革前我很小，但我们县电影院上映《暗无天日》，我和父母都看过。情节我还基本记得，坏蛋叫小岛，最后在法庭上被告的律师推演出荒唐结论的快镜头，看得全场哈哈大笑，但法庭不采纳，判处死刑，结局很郁闷。我们全家人回去的路上都一言不发。
我问过很多人，那个时代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很少。为什么我们县城放了《暗无天日》，而且还让我给看到了，现在都不清楚。的确这部电影对世界观有影响。
原作是《裁判官有权力剥夺人的性命吗》，是正木宽写的最畅销书，是真实发生的事情。1956年获得日本最佳电影奖等八个奖项，在捷克国际电影节里获得促进世界进步奖。1959年《电影旬报》评为代表日本电影60年最高十部杰作的第九名。1999年为《电影旬报》发表的电影人所选100部佳作中位列第82位。
该电影制作和上映过程中遭到日本最高裁判所的粗暴干预，在当年参议院会议上龟田议员向鸠山一郎首相（后来鸠山首相的爷爷）就此发问，鸠山避开了回答。后来冤罪其他四人（被告一共五人，一人被判死刑）在1968年全员判无罪。
| 上一篇： 陈兴良：司法的最高境界是无冤 |
| 下一篇： 苏格拉底应当死，因为法律必须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