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炜瑾
▍来源 公众号汇业法律观察
▍作者单位 汇业律师事务所
听说林森浩已被执行死刑，心里伤感。为林森浩辩护的唐志坚律师，与我同在汇业律师事务所，但我都不敢问他，因为想来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
一
很多人会问我，你做刑事律师，会不会常常心里有矛盾？他们的意思是，做刑事律师，会给恶人辩护，是不是难免会存在口不对心的情况，是不是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却过不了自己良心那一关。
我的答案是，是，我在工作中确实常常会觉得压力很大，良心上有负担，但是并不是因为你说的这种原因。
我辩护过的当事人，有杀人的，有抢劫的，有贩毒的，有索贿的，听起来确实有点吓人，但是老实说，我并没有觉得他们与我的本质有何不同。有人故意伤人，是因他邻居多次挑衅向他泼粪在先；有人杀人，是因出于兄弟义气年轻冲动；有人索贿，是因一时糊涂贪小便宜……
每个当事人，都有所牵挂的家人，或是父母，或是兄姐，或是子女。有很多人也许并不后悔他们所做的事，但是提到家人，不论他再坚硬，都难免热泪盈眶，无一例外。甚至那些家有孩子刚上小学的，即使身陷囹圄，也都还是会和我们一样，犯愁孩子学习是不是跟得上，作业有没有人悉心辅导。
我是基督徒，我深知包括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义人，一个也没有。若有人自信自己不会做这些糊涂事，我只能说你对人性还了解得不深。既然易地而处，我都很难说自己会不会与他们做同样的事，既不觉得他们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我又怎么可能对他们心存鄙视。
二
辩护律师听起来是很“炫酷”的工作——嗯，如果你刚好是一个坐不住办公室的性子，喜欢在各大看守所、检察院之间四处游荡，那这工作确实挺酷的——但不论如何，辩护律师的日常工作，和“炫”是基本不沾边的。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五条之规定，辩护人的责任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无罪、罪轻或者减轻、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权益。
和电视剧演得不同，实践中大部分的案件都不是无罪辩护；电视剧也不会把律师在开庭前大量的书面、研究工作给拍出来；辩护人对面坐着的检察官也不是傻子，他们各个也都通过司法考试，反应机敏，不会被你说得哑口无言，搞不好还要将你一军；你右手边的法官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会质问你，会打断你，会面无表情地告诉你：辩护人刚才的意见本庭不予采纳。
但，每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案子仍会有有意思的点。我们通过会见和阅卷，可以发现某个贩毒案，虽然警察不承认，但是这个案子是有线人的；可以发现某个过失致人死亡案，虽然有证人，但是他们的证词是有问题的。
有一次和我的老大张培鸿律师汇报案件，说了案卷里种种对当事人不利的点，张律师忽然升调，和我说：“你到底是检察官还是辩护人？我们辩护人拿到的永远是一手烂牌，但是怎么把烂牌打好才是我们的本事。”
三
总之，即使是感冒，你看个医生，也总比不看医生要来得强——因为医生是专业的，而你不是。可医生尽力治病，却不一定让病人得以痊愈。
我师兄阚宇律师的名言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有人明明开始是感冒，最后却发展成为肺炎死了，往往就会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医生是罪魁祸首，实际上若一步步回看，医生每一步都做得没错，那这人死岂能怪医生呢？反之亦然，有人得了肺癌，医生也是依常规方法治疗，但这人肺癌竟得痊愈，医生当然功不可没，可这案例无法复制，有怎能说完全是因为医生妙手回春的本事呢。
律师也是一样，有一些案子明明已经山穷水尽，竟然最后判得缓刑，当事人和家属喜极而泣，可我也不敢邀功说全是我的功劳；有的案子明明无辜至极，当事人被判死缓，关到现在十几年了，竟然连申诉立案也立不上，我做完所有能做的，也就只能为他祷告，是很无奈，但我已尽力。
有一次在某个听证会开始前，张培鸿律师坐我旁边，和我说小声说了一句，我以为他会和我说“把你准备的说好即可”、“不要紧张”之类的话，结果他和我说的竟然是圣经《箴言》经文“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我深受感动。
律师确实是拿人钱财，却未必能替人消灾，但是我就把他这沉重的担子一同背在了身上，成了自己良心的负担——这良心的负担之重，根本非常人所能体会。于是在每个星期天晚上，我一边整理下周的工作大纲，一边会为我所有的当事人祷告一遍，也求上帝给我智慧，指教我做当做的事。我深知，他们的案子，看着是我在辩护，实际上每一件都还在上帝手里。
吁，若我不是基督徒，我一定做不了刑事辩护律师。
四
所以我工作中的压力并不来源于所谓“为恶人辩护”，而是那些我觉得该判缓刑的结果判了五年，该判三年的结果判了十年，甚至该判无罪的结果判了死缓。——这也就是在文首，我不愿与唐律聊林森浩案的原因，辩护人那种深深的无奈感，是很扎心的。
所有人都在为林森浩、黄洋的家庭难过的时候，有没有人会想起，斯伟江、唐志坚律师他们的感受。包括办过他案子的、批准他死刑的法官们，心里也一定不会好受：你和一个人见过，深聊过，对方真诚，把性命托付，最终却无能为力，忽然之间以后就见不到……是啊，明明大家没做错什么，他自己也承认了，可大家就是会心里难过。
看着电视里回放林森浩那张青春面容，大家开始为废除死刑呼吁。我作为基督徒，从来都是反对死刑的，因为我相信，除了上帝，没有人有权褫夺另一个人的生命，我们每个人都不比其他人来得善。且不说有大量冤案，等真凶归案、“亡者归来”的时候，被冤的人已不在；即使这人看似死有应得，但只要他未死，那他就总有机会听到福音，信主得救。
但是，死刑尚未废，林森浩却已死。我看到新闻，知道同为基督徒的斯律也有和林森浩传过福音，所以也只有在祷告里，祈求上帝已经赐下圣灵感动过林森浩的心——因为基督徒相信，死亡，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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