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仲若辛
▍来源 公众号刑辩若辛
在南昌的街上，有两种出租车，一种照例是不能用手机付款的，还有一种是可以用手机付款的。微信支付宝，显然已经浸入这个英雄之城，但似乎又总被某些个体习惯性地拒绝着。在中国的大地上，有两种看守所，一种是可以带电脑的，还有一种是不可以带电脑的。南昌市第一看守所的接待大厅，照例是九点半开始接待办手续，手机和电脑，照例是不能带进会见区的。
进入会见区需要经过四道关口，每一道关口都需要查验手续证件。程序之繁琐复杂，步步考验着你的耐性。
第一道关口，就在大厅的接待柜台。虽然依例是九点半才开始办手续，但八点一过就有人来排队了。因为只有六个律师会见室，如果迟了，就要等到第一波的人会见结束，腾出一个房间来，才可以再进去一个。那些熟门熟路的律师，填一张表，然后把表和三证放在柜台上排队。九点半到了的时候，接待的协警，开始依次从柜台上拿取证件，填两联单，一张是粉色的，下面一张是黄色的。填好后，就有人用密码开门，进入第二道关口。
第二道关口似一个过道，又像一个逼仄的房间。武警小战士从小窗拿进三证、表格、两联单，翻看着每一页，认真查验。每一回，他总要隔着玻璃，朝外面多看一眼，他在核对人证是否相符，虽然之前在柜台就已经核对过了。核对无误之后，他把全部一摞手续从小窗塞出，我们就拿着这一摞手续来到第三道关口。
第三道关口就在身后，我们转身再来到一个小窗前，再递进那一摞手续。里面的老者隔着玻璃从小窗把手续拿去，审看一番之后，再从小窗递出。我们拿着那些手续，就站在那里等着开门。但掌管开关的人显然不在此地。那老者通过其侧面的窗户，大声喊了几嗓子。我们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过来用卡从里面把门打开。
走了一小段距离，我们来到第四道关口。这个窗口和之前的一样，公检法办案单位的人和律师混在一起排队，颇有些拥挤。我们又等了许久，终于轮到了从小窗递进手续。警察同志隔着玻璃问我，某某某在几监区几号？我说不知道。我很疑惑于他的问我。人关在你这里，我怎么知道是几号？一同排队的同行跟我说，如果你是第一次来，确实不知道人在几监区几号，就打电话问一下嫌疑人家属是否知道。我觉得我身在江西的看守所，却打电话给山东的家属去问几监室几号，简直是笑话，就没有打这个电话，说了句“不知道”之后，就被通知到六号会见室等候。
我们在走往会见室的长长的走廊上，看到几个工人在铲破旧的墙皮，看起来像是要做粉刷的工作。据说南昌已经另辟新地，在建新的看守所，对于这里的老旧，似乎应该姑且容忍。
在这阳光灿烂晴好的天里，会见室里的光线却是极为昏暗，以致于需要睁大了眼睛，才可以看到对面伊的表情。空调是有的，却是被剥去了外壳，赤裸裸地挂在墙上，上面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它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虽然气温三十多度，闷热难耐，但空调照例是不能开的。据说因为电力不足，为了确保监仓的照明，这所有的会见室都处在断电状态。我坐下来和伊隔着金属栅栏谈话，开始我的工作。面前一套台式机、打印机、显示屏，落满灰尘，应该是很久没人用了。我本能地想去包里取出笔记本，却想起同行的提醒，终于没有拿出来。
等到会见结束，我已是一身大汗，再依次回到来时的三个窗口，依次排队，查验证件手续，等着人来开一道道门，放我们出来。没想到从这走出去也没那么容易。
排队的时候，我发现几个同行对这里会见手续之繁琐也多微词。我说，这是中国会见手续最麻烦的看守所了吧，也可能不是，秦城监狱的会见手续应该和这儿差不多。
秦城监狱我并没有去过。这样的推测，概因我觉得秦城确实非同一般，手续应该更严格些吧。想来这样的心理，和当年忍饥挨饿的老农，推测领 袖一定顿顿吃肉、天天吃白面馍的心理如出一辙。
于我而言，南昌并不陌生。因为周文斌案、王立案、乐平杀人案，我甚至曾写过一篇《想说爱你，却并不是很容易的事》的小文。不过我以前每每总是看客，每每写一篇“公众号辩护人发自南昌”的小道消息，这回却是走到前台真的做辩护人。虽然周泽律师曾发誓说再也不到江西办案了，但斯伟江、陈有西、朱明勇、迟夙生等很多律师也还是每每飞到这片英雄热土。播散正义也好，为稻粱谋也罢，通过个案推动法治车轮滚动向前，总归是功不可没。
在青山湖区法院的这个合同诈骗案，案情并不复杂。山东的钢厂跟南昌的贸易公司签订了两百多万元的供货合同，结果交货一百多万元之后，工厂因环保原因被停产整顿，后因当地的产业政策原因被勒令关闭。府里有人好报案，贸易公司在南昌报案说被诈骗，然后警方抓人。贸易公司的人不同意分期付款，拿到四十五万元写了谅解书后又反悔，并且放话出来，不给钱，你就等着死在南昌吧。事到如今，人已经关了一年半，案件起诉到法院已经半年多，至今未开庭。被告人八十岁老母哭见法官，法官表示也很为难：有罪，你们不答应；无罪，他们不答应。
这样的案件，若是定有罪，那么被告人很可能面临着十年八年左右的重刑。不认罪，不退赃嘛。不过我通过钢厂财务收集证据发现，钢厂关闭前，依然在红红火火地生产，半年期间采购原材料近两千万元，每月电费几十万元。运费、水费、工资等支出也证明，钢厂并没有非法占有目的，如果不是被关闭，也不至于欠南昌区区一百多万元。这很显然是一个无罪的案件。都说司法是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可公平正义往往还差最后临门一脚。那个在里面吃着米饭想着大葱煎饼的山东人，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临门一脚。
在青山湖区法院阅卷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热情的小伙儿。他长得有些魁梧粗壮，甚至有点木讷。他爽快地抱来厚厚的卷宗，然后安静地看着我们拍照。我见他和善，貌似可以三言两语，就说，检察院现在都是电子卷宗了，复制很方便，到了法院反而没有电子档了，这很不应该。他说，现在已经改善了，可以提供电子档了，只是你这个案件是以前的，所以电子档没有移送过来。看他那和善的语气，我觉得小伙可能是新来的，一问，果然是新来的，大学才毕业，刚进法院一个多月。
拍完照片，我们离开诉讼服务中心，出了院子到大门口打车。在等车的过程中，见刚才那小伙空着手从办公楼出来，过了大门，径直走到我跟前，说，仲律师，这里偏僻，打车不好打，你最好往左边走一点。我很惊讶于他的专门走过来的善意提醒，道了谢就拖着行李箱往他指引的方向走。我边走边想，这小伙真的是古道热肠，新来的果然不一样。他会给青山湖法院注入一股新风吗，还是会随着岁月的浸润而日渐冷漠？若干年之后，答案就会有的。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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