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4月28日,聂树斌的父亲聂学生照例前往看守所为儿子送生活用品,工作人员告诉他,不用再来了,你儿子昨天已被枪决。此前,21岁的聂树斌最终背负两个极恶的罪名赴死——强奸罪和故意杀人罪。
2005年3月16日,61岁的聂学生呜咽着用拐杖驱赶前来采访的记者:“你们走,你们走,不要说这个事了!”
所有情势的突变来源于一个残酷的发现。2005年1月,河北籍男子王书金向河北广平警方交代,10年前石家庄孔寨村玉米地奸杀案是自己所为,交代细节与现场高度吻合。
此事经《河南商报》披露后,舆论顿时哗然。在河北官方和司法机构尚未作出调查结论之前,多数媒体和网民初步判断后达成“共识”——聂树斌被无辜错杀。
聂树斌是否含冤负屈?到底谁是真正凶手?
聂树斌的家乡位于石家庄市郊孔寨下聂庄。在认识聂树斌的人那里,他被所有的人描述为一个极度内向老实的人。
口吃的缺陷加剧了他的自闭和自卑。母亲张焕枝说,他几乎没什么朋友,没有见到他和哪位同学或是工友来往密切。20岁的聂树斌初中毕业后在与石家庄毗邻的鹿泉市综合技术职业学校校办工厂做焊工,没有恋爱经历。
1994年9月的一天,正在家中做活的张焕枝接待了石家庄郊区公安分局几名警察的突然造访。前一天晚上,聂树斌不同寻常没有回家。警察拿出一张照片询问张焕枝,这是你们家的吗?照片上是一件女式上衣,没有血迹。聂母困惑中摇头。警察接着告诉她,聂树斌因有作案嫌疑昨天被逮捕了。惊慌中聂母询问详情,警方没有透露更多。
大约三四天后,警察再次登门,搜查了聂树斌所住房间,掀开被褥上上下下抖落了一番。在抽屉中警方最后发现了一个日记本,征求家人同意后拿走。家人告诉记者,聂树斌平时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中到底写的什么,他们至今都不知道。聂树斌被枪决后,法院没有向家属归还包括日记本在内的任何遗物。
直到警方第三次来聂家,家人仍不清楚聂树斌到底犯了什么事。聂树斌的姐夫张聚军说,当时家人以为他可能就是偷了点钱。十几天后,聂家还如期操办了聂树慧和张聚军的结婚酒席。
不久之后的一天,聂学生在他工作的石家庄联碱厂第一次见到了儿子的逮捕证,上面赫然写着“强奸杀人”。被同事评价为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聂学生拒绝签字,狂喊着“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站在对面的警察说,签吧,你儿子自己都承认了。
1994年10月26日,《石家庄日报》一篇题为《青纱帐迷案》的文章生动细致地披露了聂树斌的“罪行”,并将他称为“凶残的犯罪分子”。而那时,一审法院尚未对聂树斌宣判定罪。
时隔10年之久,在外界无法看到当年案卷的情况下,这篇文章提供了最直接的详情(以下引文为该文原文):
在石家庄市液压件厂到孔寨村之间的玉米地中,公安人员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和一辆坤式24型自行车,附近还有一件连衣裙及内裤。经现场勘察和分析判断,警方认定这是一起拦路强奸杀人案。
专案组综合查访情况判定,一名骑蓝色山地车的男青年很可能就是强奸杀人案的凶犯。9月23日下午6时20分,骑蓝色山地车行至该处的男青年被当场抓获。
这个青年就是聂树斌。然而,他只承认调戏过妇女,拒不交代其他问题。于是,干警们巧妙运用攻心战术和证据,经过一个星期的突审,这个凶残的犯罪分子终于在9月29日供述了拦路强奸杀人的罪行。
8月5日下午,他游荡中从张营村偷走一件半袖衬衣,行至新华路检查站附近时发现康老汉的女儿骑车驶入田间小路,便尾追上前将其撞倒,拖至玉米地打昏强奸,又用衬衣将其勒死。一个多月之后,他又出来蓄谋强奸作案,没想到刚露面就落入了法网。
从1994年9月聂树斌被捕直至第二年4月被执行枪决,张焕枝仅见过儿子一面,时间大约两分钟。
由于强奸案不公开审理,1995年3月,石家庄市中院一审开庭时聂母未能进入。但在法院门口,她看到两个法警把儿子从警车上押进了法院。庭审结束后,聂母提出想见儿子一面。在主审法官康平平和辩护律师张景和的陪同下,她在法庭后面一个小屋中看见了半年未见的聂树斌。
聂树斌当时背对着门,双手抱着深垂的头正低声哭泣。“树斌!”张焕枝哭着唤了声,聂树斌在抽泣的颤栗中突然转身,放声痛哭,一声一声地喊着“妈——”,泪水满脸。
“我们只是哭,只是哭。”10年后坐在不太光亮的堂屋里,张焕枝吃了几颗救心丸后,痛苦回忆着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两分钟。
两个干警最终分开了母子,嘴里督促着:走吧,走吧。法官推着张焕枝的胳膊也在说,走吧,走吧。张焕枝被搀扶着从小屋退了出来,就这样和儿子作了最后的告别。张焕枝说,她总觉得儿子当时有话要说,但因为激动加上口吃,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在聂树斌被捕后直至枪决的这段时间里,除办案人员外,和聂树斌接触最多的便是辩护律师张景和。今年70岁的张景和退休前是石家庄市新华律师事务所律师,该所的前身——法律服务社,几年前已经解散。
事发后,张景和遭到众媒体指责,被认为未尽律师辩护职责,敷衍了事,是造成这一可能冤案的主要原因。据记者了解,当年聂家通过辗转的亲戚关系委托张景和为聂树斌辩护。但他并非一个江湖骗子,90年代中期他在河北曾代理过著名的衡水国际诈骗案。
张焕枝回忆:当时,张景和会见聂树斌时曾问,你第一次说没干,第二次怎么又说干了?聂说,“打了”。张焕枝还记得当时张景和模仿儿子说话口气时的样子。
张景和详细回忆了10年前见到聂树斌的情形,他总共见了聂树斌3次,没有一次聂树斌说冤。记得第一次见聂前,聂家托他一定问问那件事到底是不是聂树斌干的。张景和当时以长者身份对聂树斌说,这事是你干的你推也推不掉的,不是你干的你揽也揽不下。但3次会见,聂树斌都承认是自己所为。
张景和说,聂树斌交代的作案细节和现场十分吻合,包括尸体最后摆放的方向、自行车样式、内衣颜色等等。
当年承办此案的石家庄市人民检察院检察官也曾表示,从侦查到终审判决整个过程中,聂树斌没有一次叫冤,而且整个案件的证据链非常完整清晰。
对于突然间冒出来的“真凶”王书金,张景和和那位检察官同样感到费解。“两个案子肯定有一个是错的。”张景和非常肯定地说。对于外界的指责,张景和表现坦然,“我没有丧失我律师的职责,在这个案子当中。”
聂树斌确有作案可能?“真凶”王书金案是否存在问题?记者随后奔赴河北邯郸广平县调查。
广平警方的资料显示,今年1月19日凌晨1时30分,河南郑州荥阳县索河派出所给广平警方打来电话称,在辖区一砖厂排查时发现一自称“王永军”的人,经确认该人在广平有杀人嫌疑。根据河南警方通报情况,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立即联想到本县1995年10月发生的一起强奸杀人案,而犯罪嫌疑人王书金至今在逃。
两个小时后,郑成月迅速带领人马赶赴河南。在河南郑州荥阳县索河派出所见到嫌疑人后,郑成月一眼便认出正是强奸杀人在逃嫌犯王书金。之后,王书金连续交待了全部6起强奸杀人案,其中奸杀4人,强奸2人。令人意外的是,王书金还主动交待:1994年夏季在石家庄打工时,在西郊将一女青年强奸后杀死,抛尸于玉米地中。
对广平警方而言,这是一个意外的成果。但更大意外是当他们将王书金押至石家庄指认现场时获知,此案已结,案犯聂树斌10年前已被枪决。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广平警方大为震惊。
3月18日,在阴冷的房间里,王书金50岁的哥哥王书银尽量低头不看记者双眼,这个温和的男人突然狠狠地说,我恨不得赶快枪决他,我们全家恨他。
今年38岁的王书金是广平县十里铺乡南寺郎固村人。因为生性诡异鲁莽,在过去的十几年全家人都不和他怎么说话,视其为路人。这个从小不爱学习好逸恶劳的年轻人常常被哥哥教育,可是即使打他打到手麻仍不管用。王书金负案逃离河北时,因为极端的痛恨,家人并不以为然,也毫无担忧。
他们一直不知道王书金还曾在石家庄作案,并因此牵出了一个可能的冤魂。当把这个复杂离奇的案件告诉他们时,他们毫不怀疑王书金是真正的凶手。他们不关心他,也不想去看他,甚至临死前的一眼。“我只希望他赶快消失”,王书银说,弟弟的丑事让全家蒙羞,抬不起头来。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石家庄成了中国媒体蜂拥而至的地方。在公安部作出批示后,河北省委政法委组成调查组重新调查聂案。尘封10年的案卷从河北省高院的档案室里拂尘而出。
石家庄市中院院长秘书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透露,目前中院正抓紧调卷审查,同时和检察院、公安机关正在沟通。这位秘书承认,仅根据10年前的案卷书面审查,将很难发现问题,但他们将克服一切调查上的困难,“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结论。如果结论真是错案,我们将按照最高法的错案追究制度进行处理。”
参与聂案的司法人员目前正在经受压力,他们将逐一接受调查组调查。
一些法律人士和普通百姓则表示,鉴于聂案的核查结果事关当地公检法的形象和相关工作人员的个人利益,为了保证公正,两案调查、审理应在异地进行。目前聂王两案案卷在石家庄和广平各自严格保密,在无外力参与和并不透明的调查中,是否会出现某种平衡、协商或勾兑——外界在突然静默的等待中不免担忧起来。
据记者了解,王书金的其他3起强奸杀人案已进入检察起诉阶段,但事关聂树斌是否冤杀的石家庄康某一案尚未转移。而广平警方当时因此案情况复杂,对王书金的历次讯问都录了像,这将是一份重要的影像资料。
聂家委托的律师李树亭目前正在为聂案申请再审收集证据,他对翻案信心十足。他说,翻案仅是第一步,他的目标依次是:启动再审——拿到国家赔偿——追究责任人法律责任。
上一篇: 个体老板因贪污罪入狱 刑满17年后被判无罪 |
下一篇: 故意杀人罪死刑犯被改判无罪 欲申请150万国家赔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