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5日，许涵冰在施工现场与兴华公司发生冲突。 (朱宏伟/图)
摘要
许涵冰，安康市国土资源局一下属事业单位公职人员，体制内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动卷入了父母与开发商的一起民事纠纷。“我们也曾想‘委曲求全’，但现在是‘委曲’也求不了全。”她说。
▍文 柴会群
▍来源 南方周末
体制内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被动卷入一起家人与开发商的纠纷之后，开始面临一系列黑色幽默般的境遇，其命运也由此急转直下。
被拘留、被“舆论监督”，丈夫被领导谈话……许涵冰“公家人”的身份成了靶子。
一位领导评价，她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现场。“对于一个公职人员而言，这种事情只要到现场就错了。”
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建议许涵冰妥协。当时她已濒临崩溃。
她认为，自己其实已“退无可退”：拘留、上网、被“舆论监督”，母亲“有家不能回”;在市委办上班的丈夫也被领导谈话。为了不影响其前程，她甚至提出过离婚。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单位收到市领导批转过来的开发商告她的举报信，要求限期答复;一位试图从中“协调”的领导在开发商那碰了钉子;立案后拖了半年没动静的官司在她最被动的时候突然要开庭;一个多年不来往的哥哥突然也通过单位告她的状……
许涵冰，安康市国土资源局一下属事业单位公职人员，体制内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动卷入了父母与开发商的一起民事纠纷。“我们也曾想‘委曲求全’，但现在是‘委曲’也求不了全。”她说。
“你为了保全自己，连父母的死活也不管了?”
事情发生在2015年11月5日早晨，小雨。许涵冰接到母亲许治秀的电话：兴华挖断了家里的路。
兴华是“兴华建设集团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安康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之一。该公司四年前新建的一个小区与许家相邻。事发之前，因为“相邻权”纠纷，两家已发生过多次冲突。
许涵冰早就为此焦虑不已：娘家有事，她不管不行，但这事她清楚自己管不了。
“你是公职人员不假，可你为了保全自己，连父母的死活也不管了?”母女俩为这事吵架时，母亲会这样责怪许涵冰。
许涵冰向科长书面请了假，抓起相机，匆忙打车奔往母亲家中。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这个请假条在一定程度上救了许涵冰——否则，她面临的结果无疑更糟。
离家还有老远，许涵冰就看到挖掘机已经在房子南侧挖了一道深沟，家里的出行道路已被阻断。
一位目击的村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天公司来了估计有七八十人。他一眼就看出，这伙操外地口音的人不是来干活的——他们戴着安全帽，但空着手。有的女人手中倒是拿把铲子，但现场只有挖掘机和铲车在施工，根本用不着铲子。
许涵冰跑到家中，取出4年前与兴华公司所签的协议。这份协议中约定：兴华公司将许家围入小区，为许家“永久保留车辆及人员出入通道及通行权”。在现场，她向兴华公司的人大声宣读了这份协议。
丈夫朱宏伟拍摄的一段视频记录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十几个身披雨衣、头戴安全帽的男女向她围拢过来，她被拉扯、按倒、抬走。她的牛仔裤被扯下，鞋子掉了一只。一个红衣女子表现尤其抢眼，她将一个男子推开，向刚刚站定的许涵冰踢了一脚，继而挥拳打去……
三个警察就站在一边，并没有加以干涉。
身为安康市委办公室公务员的朱宏伟说，目睹妻子受到攻击，他的本能反应是冲上去，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但许涵冰在驾校当教练的哥哥党伟失控了。视频显示，他从自己开的教练车上取下一个汽油桶，走近挖掘机，先是将汽油泼在自己身上，又将剩余部分泼向一个靠近自己的男子。几个“安全帽”将他按倒在地。警察此时开始介入。许涵冰兄妹和施工方代表，兴华公司总工程师陈林等人分别被带至派出所问话。
没有执行的拘留
事发当晚，正在医院看病的许涵冰接到单位领导电话，说她“上网”了，炒得沸沸扬扬，要她第二天一早去单位说明情况。
和不少其他机关一样，安康市国土局有规定，但凡有与该局有关的负面“舆情”上网，都要由纪检部门调查回应。
11月6日，许涵冰在百度“安康吧”看到了那个帖子，题目是“许涵冰——国家公务员上班期间擅自离岗阻挠企业正常生产，谁来管?”发帖者叫“法式贝雷帽”，他将此事上升到了影响安康投资环境的高度——和优化投资环境是安康这两年党委和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在调查之后，许涵冰的所在单位——安康市国土局地质灾害防治办公室专门注册了一个名为“市地灾办”的账号，回复“法式贝雷帽”的帖子，澄清许涵冰系请假之后离开，没有“上班离岗”。
没过多久，“法式贝雷帽”就自行将帖子删除，这条回复便与原帖一起消失。
三天之后，11月8日晚上，朱宏伟突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通知，说许涵冰被拘留了。
事实上，对许涵冰的拘留决定至今也没有执行。按朱宏伟的说法，如果不是打算申请行政复议，去派出所专门要了来，他或许现在还看不到拘留许涵冰的书面通知。
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公安机关应当向被处罚人宣告治安管理处罚决定书，并当场交付被处罚人，无法当场向被处罚人宣告的，应当在二日内送达被处罚人。
那份由朱宏伟11月23日“代签”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如此描述当天发生的事实：
“2015年11月5日早9时许，在兴华名城幼儿园施工工地，党伟、许涵冰因施工方未给其母许治秀的住处留通行通道，致使无路通行，党伟、许涵冰就阻拦施工的挖掘机施工，直至早11时许，其间党伟企图自焚阻拦施工被制止。”
许涵冰感到迷惑不解：既然承认是我们因为兴华施工导致我母亲无路通行才阻拦施工，说明企业的施工本身是错的，我们是合理维权，为什么还要拘留我们?即使我哥泼汽油违法，为什么要拘留我?
在听到自己要被拘留的消息时，许涵冰还没想到，关于她的又一轮舆论风波马上就将到来，而且规模要大得多。
“要是我的话也会去”
陕西市政网的报道是11月8日晚上发出的，标题是《安康国土局一女干部聚众阻挠企业施工遭拘》，署名“史正”。
这篇报道批评许涵冰等人“恶意”阻挠兴华公司的“幼儿园项目”施工，并在现场“挡挖机、浇汽油、谩骂执法”;“投资环境何时优”。
报道还引用了安康市委某领导的大段讲话，暗示阻挠企业施工是“影响安康投资环境的毒瘤”和“五霸”，“必须保持高压态势，露头就打”。
后来，许涵冰联系了陕西市政网的总编辑许亚平，后者承认报道有“失实”，自己“把关不严”，但只是细节上的错误，“主流”没有大问题。
事情还未结束，当地报纸和电视台也闻风而动。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其中一条报道除标题和开头略有不同外，其余内容包括照片在内，与陕西市政网的报道几乎一模一样。
许涵冰的老同学刘畅(化名)看到报道后觉得匪夷所思：你许涵冰一个小小的公职人员，何德何能遭受如此批评?
巧合的是，11月5日当天安康正在开展一场大的联合执法行动。她在机关工作的一位朋友看了报道后误以为与此事有关，以为许涵冰“胆大包天”、“疯了”。
电视台的记者也开始联系许涵冰采访。此前从未接触过媒体的许涵冰不知如何应对，接触之后，认为记者还算真诚，“他们那时已经采访了兴华公司，感觉是带着观点来的，”许涵冰说，“后来我把情况说清楚之后，他们很惊讶，没想到事情是这个样子。”
正式接受采访之前，有懂媒体的朋友给她支了一招：在记者采访的时候，也找人用摄像机把采访的全过程拍下来，以防万一。因为电视节目可以通过后期剪辑改变被采访人的原意。
在许涵冰提出这个要求之后，跟她联系的记者说要向领导请示，之后便没了音讯，采访不了了之。
此事也引起安康市委办公室的关注。因为文章提到这样一句：据现场施工人员目睹，许某的丈夫为安康市委办公职人员，事发当日亦在现场。随即，朱宏伟被自己的领导叫过去谈话。
“许涵冰事件”发生之后，安康市国土局内部出现了一阵不小的议论。
许涵冰始终认为，对于11月5日的事情，她本人自始至终一直是在合法维权，没有过激行为，不应该被拘留。而且这事与单位无关，网络和报纸更不应该拿自己的“公职人员”身份说事。
不过单位一位领导不这么看。他认为许涵冰可以维权，但应该“依法”——“依法”的意思就是不能阻挠对方施工，而是等事情过了之后再向有关部门反映。当然，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现场——对于一个公职人员而言，这种事情只要到现场就错了。
许涵冰说，事发之前母亲与兴华公司“相邻权”之争正在诉讼中，包括信访局、规划局等在内母亲也不知反映多少次了，结果不管用。
不过，对于领导后面的意见，许涵冰觉得有理，“现在看，只要我去了现场，就注定是这个结果。”
她认为，那天是兴华公司给她设的一个“套”，而这个“套”出现了两个变数：一是没想到她的丈夫朱宏伟在现场保持了高度克制，没有卷入其中;二没想到他们两人去现场时都跟单位请了假。
“这两点只要有一个我们做不到，我俩就彻底完蛋了。”许涵冰说。
许涵冰所在部门的一个同事对她很是同情：“首先她不可能不去。去了之后不管?站在那儿看、等着形成事实之后再怎么样?这也不是正常人的思维。”
“公职人员现在成弱势群体了。我们现在都不知道公职人员自己遇到事情应该怎么做。”这位同事试着将自己置于许涵冰同样的处境，却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要是我的话也会去，因为不去就是不孝。”
许涵冰说，因为她和丈夫有公职，所以一直反对父母与兴华公司“扯筯”(安康方言，意思与“纠缠”接近)。他们曾多次提议让父母搬走，甚至在自己住的小区都看好了一套房，只要父母同意就买下来，让父母过去祝但是，这对老夫妻“认死理”，认为就算是自己的房子空着不住，路的问题也得解决。
许涵冰的父亲于2015年4月去世。“父亲是带着遗憾走的。(他)走的时候，不但路的问题没有解决，家里连水都吃不上了。”许涵冰说，“他拉着我的手，骂我们怎么这么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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