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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作海:与监狱的漫长告别
来源: 香港凤凰周刊     作者: 任星临     更新时间: 2015-03-31   



摘要:出狱五年来,在诸事杂乱、心焦得厉害的时候,赵作海经常会有“还不如在监狱里”的念头;他并不是太怕死,他怕的是生不如死。



▍文 任星临 ▍来源 香港凤凰周刊


羊年春节前半个多月,赵作海差点丧命。他先是发现自己一吃饭就吐,头也晕得厉害,就到床上躺了半天,待精神恢复了点,又去喝了几口面汤,一分钟不到就又吐了出来。“肚里像有个小鬼在闹腾”。


妻子李素兰感觉事情不妙,就要赵作海去医院看看。赵作海怕花钱,不想去。李素兰骂了他几句,用一辆三轮车强行把他拉到附近一家医院。一检查,医生发现赵作海脑梗加心梗。要是再捱上半天,这条老命很可能要丢在那间阴冷的出租屋里。


更大的分歧还在后头。赵作海刚在病房里歇了两天,就被账单上的数字吓坏了,非要出院。李素兰劝他,他也不听。医院却急了:“赵作海可不是一般人,他要是提前出院有个三长两短,医院非得冤死不可。”


院方要求科室的医生护士务必留下赵作海,大家轮番上阵劝说,并承诺不让他花一分冤枉钱。其他病人家属见了,也过来劝说,赵作海这才又继续住了三天。一共五天时间,他花了五千多元,通过“新农合”报销了两千多元。


赵作海有高血压,最厉害的一次指数飙到了接近200,他几乎在死亡边缘。医生曾警告,让他多检查,勤服药。他从来都是当面点头称是,背后自行其是。除了时不时的头晕,他没有感到高血压有什么危害。


这次出院之后,他的服药开始正常,主要考虑的是住院太费钱。赵作海并不是太怕死,他怕的是生不如死。当年在刑讯室里被饿饭,被剥夺睡眠,被拳打脚踢,被捏睾丸,被在头上放鞭炮,被用手枪柄砸得头破血流,是生不如死。如果在人生的晚年没钱治病,吃不饱、穿不暖,也是生不如死。


前一种生不如死,赵作海体验过。后一种生不如死,离他似乎也不远了。



生存在城市角落


东西向贯穿中国大陆的陇海铁路,把中原小城商丘分成道北和道南两个区域。在计划经济年代,道北曾建了不少工厂,曾被视作商丘城的未来。进入21世纪前后,道北衰落,一直到现在,道北都是商丘生活水平的洼地,这也是赵作海愿意居住道北的原因之一。


赵作海租住的“城中村”,在河南省第三毛纺织厂生活区的对面。商丘人称这个工厂为“三毛厂”,它曾有过短暂的荣耀,现在只留下了一大片脏乱的街区。走出赵作海居住的出租屋不到三分钟,他可以买到100元一部的新手机、一块钱一个的烧饼,或者去老中医的门诊看看腰疼病。向南走一公里的一个菜市场,则是李素兰的最爱。她是回民,吃不起羊肉,她可以买羊骨头,价格是羊肉的四分之一,在锅里好好煮,可以喝羊汤,还能吃到几片从骨头上分离下的肉。


赵作海“抠”,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五年前,在他刚和李素兰结合时,李素兰不经他允许买一个两块钱的灯泡,也会被他吵好几天。在长达11年的羁押中,赵作海每个月只有6块钱的生活费,买不起牙膏,他可以不刷牙。但人不能不洗衣服,他就帮别人洗衣服,蹭点洗衣粉用。他经常回应笑他太抠的人,不清楚钱有多金贵。


他当过工程兵,做过泥水匠,卖过豆腐,曾有一副好身板,最大的梦想就是“养个猪,打个圈,娶个媳妇管人家饭”。现在,他老了,在中原大地的寒风和雾霾中,他戴着一顶雷锋帽,穿着两层棉袄,靠在房门上眯着眼,想着下一顿饭怎么吃。


在2014年3月到9月间,赵作海曾在商丘市归德路的环卫队上班。归德路紧靠市政府大院,是商丘比较繁华的路段。起初,赵作海要骑七八公里路三轮车上下班。在商丘高铁站项目启动之后,拆迁工地堵了他的上班路,上班路程翻了一番,为了赶上早上6点的上班时间,赵作海凌晨四点半就得起床,坚持了3个月,他实在撑不住了。


赵作海家有电动车,为什么不骑电动车呢?“太费电了,单位又不给充电,舍不得骑。”他说。


在2014年9月离开环卫队之后,妻子李素兰又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参与了某保健品的直销网络。她先是买了22500元的产品,成为所谓品牌经销商,然后就可以半价购买该品牌产品以发展下线,并从下线的销售额中获取提成。


加入四五个月后,李素兰几乎没有发展到一个下线,花几万元买的保健品,都让老两口用了。他们的鞋底,都踩着一对类似内增高鞋垫模样的“神器”,可以矫正腰颈胸椎等骨骼病变,一双标价为1068元。


赵作海还服用一种“排毒液”,一盒标价2800元。李素兰认为赵作海“血脂稠、毒气大”,必须好好排排。但事实上,这种“排毒液”的外包装上明明白白印着“乌梅佛手果味饮料”。赵作海出于对这种饮品的相信,一度连降压药都给停了,直到他被送进医院。


刚刚过去的羊年春节,赵作海没有回老家。在外地打工的二儿子回到商丘,跟他过了这个年。他租住的是一个农家三层小院的底层,有三间屋子。儿子的入住,为这三间阴冷的房间带来一丝朝气。从赵楼村带来的那台21寸的老电视机每天都开着,里面的人每天唱歌跳舞。


几个月前,李素兰还在告知亲友,她正参与的直销很有“钱途”,再过一两年,她年收入百八十万元不成问题。她许诺赵作海一起去住别墅。但2015年春节期间,她低调了很多,看电视成为她最主要的娱乐。


人命如草 往事如风


2002年,赵作海被商丘市中院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如果不是该案“死者”赵振裳多年后重现人间,赵作海至今还会在开封监狱里蹲着。说到这里,赵作海总是会沉默。出狱五年来,在诸事杂乱、心焦得厉害的时候,赵作海经常会有“还不如在监狱里”的念头。


这个念头,他只会告诉特别熟的记者。在今年春节前,他告诉一位认识了五年的记者,在开封监狱(河南省第一监狱)里,他被关押的监区,与刘少奇在“文革”期间冤死开封的囚室,只有一墙之隔。他出来后之所以一直没敢点出来,是摸不透这个细节会不会招致风险。


国家主席都被整死了,你一个农民能蹦跶出啥花样?在出狱前几天,再审法官到监狱里见赵作海,他还连连认罪,最后是法官提醒他:“你别再瞎说了,赵振裳都回村了”,他才说出被刑讯逼供的经历。


即使出狱了四五年,赵作海仍相信人命如草—尽管人命本不该如草。在领了65万元国家赔偿,和六名被告警察的10万元赔偿金之后,他与他的冤案永别了。才出来时,找他喊冤的访民络绎不绝,现在则几乎没有了,他已学会硬起心肠,拒绝别人的求助。


“这个社会,咋说哩?”他吸了一口烟,“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人比老虎坏得多,这案那案太多了,你让我咋说,我又不识字,也不懂法。”


李素兰很生气,她扳着指头算起账,赵作海案有六个警察被起诉,判刑最重的也不过是两年有期徒刑。当年该案拍板的柘城与商丘两级公检法领导,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外逃的外逃。“他们哪一个不比赵作海活得滋润?我敢说人家家里养的哈巴狗,吃的都比你赵叔吃的好!上哪儿说理去?”


出狱后,在一个民间维权网站站长的带领下,赵作海曾经乘飞机、坐火车,做过两个多月的公民代理人。他参加过两次开庭,都是以失败告终。最后,李素兰与该站长闹翻后,赵作海回到了赵楼村,彻彻底底回归农民的角色。


在旁人看来,赵作海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幕,莫过于河南省高院院长张立勇在镜头前向他鞠躬了。他却认为不值一提,包括那75万元,都是自己挨打换来的。你被当猪狗一样打得死去活来,掉下来的眼泪、流下的血,还能捡回来吗?


他更多会怀念在开封监狱里“管人”的历史。管教警察见他年纪大了,又比较听话,就让他照护二三百个犯人。谁能歇一会儿,谁可以上厕所,都是他说了算,从没有犯人敢顶撞他。每天光别人敬他的烟,都够他过瘾了。


回忆起这段日子,赵作海就会微笑,目光也明亮起来。那点小得还没有绿豆大的权力,曾让赵作海在监狱里也能稍微挺直腰杆。而现在,他的腰背越来越弯,遇到陌生人交流就傻笑,低头哈腰的。


在这五年里,赵作海做过公民代理人,做过传销,开过旅社,做过环卫工,都以失败告终。“我跟社会完全脱节了,不服不行。”曾在年轻时代走南闯北的他,终于安心向社会“缴枪”,准备躲起来混一个安生的晚年。


做公民代理时,曾有人为他点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姐,闯进他的房间要脱他衣服,吓他个半死。做传销,他曾相信自己正在从事的“西部大开发”,是中央领导人批示从事的伟大项目,结果被骗走17万多元。开旅社他赔了两万多元不说,还曾被一个吃雪糕不给钱的混混打了一顿,派出所压着不处理,最终李素兰向商丘市公安系统一位领导投诉,才获赔了五千元。


这些奇异荒诞的经历,时常在赵作海的脑海中“过电影”。剧终的那一帧画面,永远有两个大字:“不中”。



无尽的未来


五年前,赵作海还真不信自己“不中”。他曾坐在家里最宽大的一张椅子上,直视求助的访民,“你有啥冤屈,给我说来听听……”如豫剧中的包龙图审案。怀揣65万元那些时日,很多村民都抱怨赵作海显得“拽”了不少。当时,他否认这种指责,倒也承认害怕别人来占便宜,也期望用这些本钱,赚更多的钱回来。


“他一步步都走错了,还是中央领导说得好,不折腾。赵作海瞎折腾,就变成这样了。”赵作海朋友闵凡玉说。闵是山东费县人,自称也是一个受冤人,曾代表过赵作海向刑讯逼供案民警索赔的附带民事官司。


打这个官司的时候,已经是2012年夏天了。赵作海夫妇已经被大儿媳赶出了家门。现在他们看的那台旧电视机,也曾一度被扣下,李素兰吵骂着才要了回来。大儿子夫妻俩的立场很明确,可以养赵作海,但不许李素兰进家。问题是,赵作海离不开李素兰。在1999年被警察抓起来之前,他有老婆,还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却不妨他在村里还处了一个情人。他与“死者”赵振裳的交恶,据说就来自这段婚外情的争风吃醋。11年后,他出狱了,无论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极度渴盼女人的慰藉。


在他出狱后两个月,邻县夏邑人李素兰登门求助。当天晚上,两人便睡到了同一张床上。李素兰曾当众曝光是赵作海“占有”了她,赵作海只是还以标志性的嘿嘿一笑。他极度依赖她,他们搭帮成了一个家,他吃东西前洗手的习惯,都是她教会的。


李素兰感到很委屈,她说很多人包括少数媒体人,都把她描述为坑骗赵作海的坏女人,“我才是被赵作海坑了好不好?”


在他们好了两个多月,有人试图拆散他们时,李素兰曾带着40片安眠片,赶到河南省高院门口,勒令正在郑州躲她的赵作海马上现身。


不必讳言,赵作海赔了20多万元的传销和开旅社生意,李素兰确是主心骨。可是,“大街上人挤人,哪个人不想赚点钱,改善改善生活?”李素兰说。


赵作海原本就有点六亲无靠的底子。他是跟母亲改嫁到赵楼村的,姐弟四人,有三个父亲。出狱后他突然暴富,亲戚间为了钱而不断反目,他本家叔叔和自家的妹妹以及其他亲戚都一个个断了亲。


钱也像沙子一样散去。为大儿子盖了一院楼房,又被大儿子私下取走14万元;搞传销、开旅社赔钱,再加上五年来的生活费,赵作海目前手头的钱已所剩无几。在再三追问下,他给出了一个范围,“不到20万了”。


这些钱,大部分都被他放进商丘一个投资担保公司里了,已经放了快三年,月息二分。他每个月可以领到两三千元利息。三个月前,赵作海夫妇认识的一个搞投资担保的人自杀了。一个多月前,他们放钱的那家公司,也摘掉了牌匾。


该公司的理财经理向老两口承诺,即使其他人的钱不还,也不敢不还赵作海的。但赵作海的钱必须如约到今年9月份才可以提出来,现在要让他提前取,别的集资户听说了前来挤兑,后果不堪设想。


赵作海相信了对方。也不由他不信,就那么点钱,他闹一闹当然可以要回来,可是不放到投资担保公司,他攥着坐吃山空,恐怕也会很快断炊,只能拖着一根棍子去要饭了。“赵作海”三个字的威慑力,足以让他相信对方即使破产,也不敢赖他的账。


眼下他最担心的,是附近的菜市场和早餐店一直在涨价。63岁的他食量还很大,不想因为省钱而减小,他一吃不饱,就会气虚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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